大凡国之珍宝，总是与背后的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名人隐士的草庐成了人们跋涉探索的目的地，吴越王佩戴的剑戈变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卢舍那大佛成为盛唐辉煌的集体记忆……文物只是一张白纸，上面坑坑洼洼书写着一个时代的沧桑与肌理。

而当乱世来临，文物的价值也随着文化的溃败直线下降。山风来，急雨落，即便是王羲之的真迹，在动荡面前也一样蜕变为一文不值的废纸。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军阀混战，人民生活极为痛苦，僧人也不例外。那是个坑坑洼洼的年代，中国社会像个打满了补丁却仍孔洞遍布的蚁穴，几千年留存下来的文明之花在炮火连天的贫瘠土壤上战战兢兢。

而彼时的广胜寺，正处于零落凋敝的边缘。下寺住持贞达和尚，出家却不信佛，住持而不理事，搞得全寺僧众散尽，香火寥寥。他还与一半路出家的尼姑暗生情愫，萌生了还俗之念。住持期间，他曾与地方劣绅、文物贩子相勾结，企图出卖藏于寺内的国宝级文物《赵城金藏》，幸而及时被几个乡绅发现。

没几年，他又打上了殿内壁画的主意。

1928年，美国文物贩子华尔纳、普艾伦、史克门等人发现广胜寺下寺后大殿（大雄宝殿）内有元代壁画，细观之令人叹为观止，遂与当地豪绅李宗钊等人联络，意欲收购。

那或许真的是个难以拒绝的价格。寺僧贞达心中拨起一块颇为唬人的算盘：既无资金修缮，与其等大殿坍塌，壁画随之毁坏，不如退而求其次，“卖画修殿”。他伙同几个劣绅，以寺殿坍塌、欲修无资为名，向当时的赵城（今洪洞县）县长打了报告，请求拨款修寺。不出所料，县长以财库空虚为由相推拖。贞达便向县长塞了贿赂，道出了实情。

于是一笔官、绅、僧、贩勾连串通的黑色交易便告成了。他们雇工匠把四壁壁画分割剥离，以1600银元的价格大手一挥，卖给了美国人。几经周转，壁画后来在大古董商卢芹斋的一手策划下，飘洋过海到了美国。刚运抵美国，大雄宝殿东壁的《药师经变》就被纽约牙医赛克勒收购，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成为私人藏品。

贪婪之粪土上开出来的花，是绝不可能洁白娇艳的。广胜寺并未等到那个谎言的兑现，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维修寺院的贞达，刚盖了一个边门，便携款跑路，同那个尼姑一道还了俗。自此，下寺彻底败落，再未迎来僧尼。那些目不识珠的县长和劣绅们，为自己将几方墙皮卖了如此高价的聪慧沾沾自喜：“不知当日所用之泥沙，是由何匠之手而成？所施之彩色果有何人之笔而绘？是粪土也。不啻珍宝之堆积其上矣。”甚至在东厢廊下立了一通小碑《重修广胜下寺佛庙记》，巧言花语，欲盖弥彰，为他们盗卖国宝的罪恶行径进行辩解：

“邑东南广胜寺名胜地也。山下佛庙建筑，日久倾塌不堪，远近游者不免触目伤心。邑人频欲修葺，辄因巨资莫筹而止。去岁有远客至，言佛殿壁绘，博古者雅好之，价可值千余金。僧人贞达即邀请士绅估价出售，众议以为修庙无资，多年之憾，舍此不图，势必墙倾像毁，同归于尽。因与顾客再三商榷，售得银洋一千六百元，不足以募金补助之。”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即便是刻在石头上也无法留存长久。一次次的风蚀雨淋让文字渐渐模糊，而这段故事本身却在民间流传开来，被人们长久铭记。

几十年后，这个故事迎来了后续。由于觉得壁画实在太大，放在家里不好保存，赛克勒于1964年以他母亲的名义将壁画捐赠给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这幅在卖出时被肢裂为数百块的《药师经变》，经博物馆修复，终于现出原本的面貌，在几十年后首次呈现于世人面前。只是不再栖居于巍峨幽暗的大殿，而是置于炫目炳焕的射灯下，被人一览无余。

以赛克勒本人命名的中国藏品馆中，这幅巨幅彩绘壁画贴满了整个墙面，每个参观者都会在这幅极具震撼力的画前驻足。画面正中央，是药师琉璃光佛端坐在莲花宝座之上，面相慈祥圆润，仪态庄严药。师佛左手抚膝，与通常看到的药师佛左手捧药器有所不同。药师佛左右有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座之上，与药师佛一起形成“药师三尊”，又称为“东方三圣”。周围又有八大接引菩萨站立环绕在药师三尊身旁。此画场面恢弘，人物众多，色彩繁复，线描精巧，虽经七百多年年沧桑飘移而瑰丽依旧，堪称艺术珍品。

大都会博物馆内光亮如金乌，此时的游客们早已忘记几十年前的那个夜里，是怎样的一群人如蚂蚁搬家般将历史一块块抠下来，放进这玻璃橱窗中被另一群毫不相关的人们评头论足。古老的蚁穴从外面看起来依旧完整，可内里已丢失了几百年的朱紫靛青。

但蚂蚁们身材太过渺小，难以容得下这么慷慨的陈列。置于博物馆中的壁画流霞依旧，却总觉周遭过于俗气与浮躁，以至于显得格格不入。橱窗上，凑近了的几双眼睛蹬得浑圆。他们的视线与佛祖炯炯的目光碰上了，久久对视。佛祖的眼神是种旁无杂念的宁静，那么他，他们，和当年那些漂洋过海的人呢？

这样的眼神对峙，中间隔着几百年。料想佛祖是不屑于这种对峙的，毕竟当几百年前的幽暗磨炼着他孤寥的心性，这些人还只是沧海流沙中的一抹凡尘。

伤之殷，痛之切，叫人很难长久踟蹰于大雄宝殿的昔日境遇。于是转头望向那座飞阁走瓦的琉璃塔，或许它尚可带给我们些许宽慰。

很少有建筑能够兼顾宏大与精巧这两个自古“水火不容”的命题。唐之斗拱，恢弘粗犷，定义了朴素至极的实用主义。清之斗拱，精雕细刻，却不再具有承重效果，被戏称为“小家子气的优雅”。但广胜寺飞虹塔，竟不可思议地糅合了这两派之大成。

1958年，中国邮电部发行了《中国四大名塔》系列邮票，八分一枚。即便邮票不是彩色，因而几乎掩盖了广胜寺飞虹塔最为耀目的特色，但它仍跻身其一，成为三晋大地上一枝苍翠的桠。

飞虹塔不仅冠绝各类“最美名塔排行榜”，甚至在中国最美古建筑排行榜上也常有位次。这座通高47余米的十三层彩色琉璃砖塔，不仅录入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还凭借流云飞虹的外形与古色香韵的搭配，成为央视86版《西游记》“扫塔辩奇冤”一集中，唐僧扫塔的拍摄地。2018年8月，经世界纪录认证官方工作人员现场测量审核，该建筑被确定为“世界最高的多彩琉璃塔”

初来广胜寺的游客，总会以为飞虹塔之名，即指代它高耸的塔身“状如飞龙”，周身的琉璃“绚丽如虹”。其实，它的名字源于明朝重建它的达连和尚之法号，而飞虹塔的琉璃也并非初而有之。

就在蔡愔、秦景一行奉汉明帝之命西行求法仅几十年后的元年147年，广胜寺始建。初名俱卢舍寺，因寺内建有阿育王塔，又名阿育王塔院，后倾颓。《霍山志》卷之一《地舆志》记载：北朝保定二年（562年），有位正觉和尚开始在阿育王塔旧址重建佛塔。及至唐肃宗年间（760年前后），佛塔终于建成。

然而，阿育王塔在元代的地震中再次坍颓。

明正德十年（1515年），广胜寺达连和尚开始原址复建，历时12年，高塔落成。因达连和尚法号飞虹，遂起名曰飞虹塔。这座中国历史上名赫号显的建筑，开始出现在历史学家与文学家流泻的笔尖上。

明天启二年（1622年），飞虹塔在塔身各层加装琉璃出檐，并增修了底层回廊，回廊南面入口处突出一间二层屋。底层塔心室内设琉璃藻井。塔刹为宝瓶式铜铸，项轮为铁铸，流苏为绿色琉璃。

由此，飞虹塔流光溢彩的外观基本定型，一本大明的精致画册被径直卷起，竖立在三晋大地上。

俯仰天地间，飞虹塔几乎是一切色彩与形态的组合：塔身第二层起平座，施琉璃勾栏、望柱，平座之上有佛、菩萨、天王、力士等；第三层四面正向施拱券，正中、侧角有四大天王、力士琉璃像，正南面的天王像两侧有明王驾龙琉璃像，正北则以凤凰居中，二金刚披甲跨兽胁侍两旁；二层以上的塔身，满嵌蓝、绿、黄、白、黑五彩琉璃雕饰的屋宇、楼阁、亭台、角柱、佛龛、花卉、人物、翔凤、狮、象等构件，并以琉璃砖仿木，于檐下施琉璃花罩和垂莲柱，外挂铜铎；第三至第十层各面砌筑佛龛、门洞和枋心，内置佛、菩萨、童子像，门洞两侧盘卧琉璃飞龙、飞凤、宝瓶、宝珠、祥云等饰物；各层皆有琉璃出檐，琉璃砖仿木构结构的斗拱与莲瓣隔层相照。图案层层相异，造型多变，工艺精湛，堪称稀世珍宝！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中国建筑学家梁思成和林徽因来到广胜寺，对飞虹塔、上寺、下寺以及水神庙进行考察。在笔记以及相关稿件中，二人对飞虹塔的转身台阶以及广胜寺梁架结构等作出了高度的评价。

这一幕，总让我想起中国历史上的另一座阿育王塔，那座中古世界七大奇观之一，一度成为中国标志性建筑的南京大报恩寺琉璃塔。

1418年，琉璃塔矗立在了建初寺的旧址上，成为丈量世界建造水平的高度。那时候，中华门是金陵的绝对中心，门东和门西接纳了无数受到扶持的商铺和商贾，长街数里，店铺千家，贸易往来络绎不绝，吆喝叫卖熙熙攘攘。当地人纷纷将楼房改成上宅下铺的制式，加入这繁荣商业的滚滚洪流。很快，糖厂，纱厂等等也纷纷矗立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人怀疑这景象会一直持续百年、千年。

几百年间，远在江南的金陵，大报恩寺琉璃塔的辉光与秦淮河上的万盏灯火连煌交璧，辉映千里。夫子庙的灯影，已经在秦淮河上摇曳了六百年之久。

金陵，曾有过很多段繁华的记忆。乌衣巷口，人声鼎沸，中华门内外商贾云集；秦淮两岸，夫子庙110米的照壁与110里水道相映而立；大报恩寺琉璃塔矗立云端，可与日月同辉；门东的巷子里，顾恺之用一卷《洛神赋图》画尽金陵繁华。

晚清，秦淮河上灯影黯然，那座中古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大报恩寺琉璃塔在太平天国的炮火中轰然倒塌。那是一段奇迹的终结，剩下的只有深入肌理的伤痛，直到现在仍然无法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感十足的九层玻璃塔，而那个最初千灯长明的琉璃塔，只剩一段拱门和残垣断壁在南京博物院中残喘。

中华门的城门关闭在岁月的记忆里，越来越少人愿意站在六角井巷的边缘，将视线掷过中华门紧闭的城门。偶尔的匆匆一瞥，目光所及之处，落满了秦淮的残枝断叶。

大报恩寺琉璃塔的倒塌，是无数人心头永远的痛。同为高层琉璃塔，广胜寺应当是如今最接近中古七大奇观之一的古建筑。而除了名号和形制，它们的经历也存在诸多重叠。无疑，它们的伤痕都刻在最脆弱的地方，在一个民族无力抵抗之时遭到令人痛心的破坏。

但好在，大报恩寺琉璃塔陨落了，飞虹塔还矗立着。它站在那里，踩在堆叠了很多段历史与记忆的土壤上，仍旧耀溢着灿金滴翠的光。再焦黑的文化废墟，也能开出娇艳的花，这便是一个古老文明神奇的生命力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