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享0
- 收藏5
- 评论2
- 赞15
+1
出发日期/2022/05/26
天数/1天
人均费用/90元
人物/独自一人
走的路远,看的彩塑也多了。写实的、抽象的、振奋的、威惧的、平静的、冷峻的……但晋祠圣母殿里那尊侍女,每每想起,总在明晃晃的夜里叫我胆寒。
一个独属于晋祠的午后,我立在圣母殿森严的木栅栏外许久,呆呆地望着她。相对而立时,她的脸颊上带着不容分说的笑。可到了侧面,愁容又分明爬满了每一寸肌肉和鼻梁。她的面容,似乎同时揉合了痛苦和欢笑这两个尖锐的矛盾。只是一个流于表面,一个嵌入肌理,一个是嘴角身不由己的上扬,一个是透明又晃眼的苦痛。当然是笑着的,但这种笑容,更像是一个时代皱起的凝眉下方,不起眼的一颗痣。
京剧大师梅兰芳评价她,“一笑一颦,似诉平生。”
她们的生命,总归是不太有光彩。一抹黯淡的红,印在小姐、老爷们的衣服上,印在卧榻床褥上,印在碗筷桌案上,唯独在自己单薄的素娟上留下一片空白。
一张脸庞,两种温度。一个留给世界,一个送给自己。只可惜,扔进西风里的微笑没有声音,写在筋骨上的呐喊带了寒意。
圣母殿遥对面的金人台上,站着四尊宋代铁铸武士像。他们身上殷出来的的阳刚之气,与侍女的阴柔之美,形成鲜明的对照:前者肌肉横飞,后者颦蹙含水。但那青筋暴起、不由分说的定格姿态缺少了些历史的生动与细节,总令我疑心他们是否在这强硬的面具背后,也曾承受过生活的某些炙烤与酸楚。
晋祠背倚悬瓮山,坐于“晋水之源”。初名唐叔虞祠,唐为国,叔为尊,最后这短促的虞才是名。在那个时代,这一长串的名字如同坚硬的盔甲。
史书载,周武王姬发之子姬诵,后来做了二代国君。一日,周成王姬诵与胞弟姬虞同游,二人一奶同胞,故此亲密无间。成王顺手摘下一片桐叶,剪作玉圭状赠与叔虞,戏称要封地于他。史官听了,立马记下口谕,并提醒成王君无戏言。成王只得顺水推舟,封叔虞于唐,这便是“剪叶封桐”的典故。唐叔虞之子燮父继位后,因此地有晋水,改国号为晋,一代大国霸业由此发轫。
关于叔虞最初面临的境况,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有记曰,“天命叔虞,卒封于唐。桐珪既削,河汾是荒。”由于唐国地处夏人故墟,四周遍布戎狄部落,加上叛乱初定,局势动荡,民族矛盾十分尖锐。尽管慌促受封,叔虞很快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开始执行“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方法,以夏戎之政治夏戎之地,以夏戎之法理夏戎之民。启政一年,唐国农牧业得到显著发展,成绩斐然。
只是这无心插柳之举,或许终究带着些历史的必然。
对信的笃定,似乎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执拗。外国人没见过九鼎,读不懂一言九鼎的沉重。一句戏言,从国君的口中吐出,也便背负了玉玺的重量。年幼的周成王脚步还太轻,背负上这千斤重量,便也能在史书上踏上一两个脚印。
时至北宋,晋祠发生了一件大事,甚至彻底改变了它的建筑格局。
不知因何,北宋皇帝为唐叔虞之母邑姜敕建了恢弘的圣母殿,殿内还安置了包括主像圣母、侍女、宦官等在内的43尊宋代彩塑,皆是当时的最高水准。
这座大殿抗过了千年霜寒与兵燹,少有毁损,时至今日都是中国大地上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大殿两侧生起,施以侧角,重檐歇山,是宋代木构极为奢华的营造样式。坊柱椽架间遍施彩画,二层匾额周饰浮雕,立柱上的木雕盘龙远观如长练,近看腾空欲飞,唇角犀利,似在守护着大殿的一砖一瓦。这巨构太过恢弘,以至于“日本偷走晋祠天王像”的谣言至今仍广为流传。
大殿前,静静躺着另一胜景:“鱼沼飞梁”。鱼沼即水池之名,飞梁就是跨水的桥梁。两座桥梁横跨水上,一横一竖,将鱼沼切分为四。中部翘起,汇于顶点,呈十字型。据说这十字桥是中国最早的立交桥。
值得一提的是,桥梁另一侧的献殿,虽只有三间面阔与进深,却是难得的建筑瑰宝。整个大殿不设山墙,代以栅栏勾住立柱,给人未完工的错觉,因而取得了无与伦比的通透效果。它的屹立不倒本身,就是中国古建筑“墙倒屋不塌”之最佳注解。
巧合的是,限于晋祠的建筑布局,圣母殿被安置在整个园林最西边的空地上,只好面向东方。流瓦飞甍的巍峨大殿,不仅窃了唐叔虞祠原本的风光,成为晋祠极盛之景,还因此将晋祠坐北朝南之布局强行扭转为坐西朝东。
有人因此提出了宋朝帝王欲“李代桃僵”的推测,即借抬高邑姜、贬抑叔虞来消弭晋人的家国之恨和反抗之心。作为三晋的拓土之君,唐叔虞早已成为一个精神寄托。这不失为一种合理推测,并为历史上改朝换代后烧毁前朝珍贵历史建筑的遗憾,给出了一种极优的“替代范本”。
古来厅堂祠庙万千,却往往只有古树能够撑开几千年,成为一方历史最久远的见证。时间久了,一切都长成了张牙舞爪的样子。那些团成肿瘤状的木头,以龙钟老态讲着现代人已难听懂的故事。它们在春风里自顾自地说,慷慨激昂地回忆岁月里的无数细节,累了倦了,一阵风打过来,随即披上一身乌黄,陷入几个月的缄默。
树是古老时间的代表。树在,悠长的历史就在。
时间和地理上的双重横跨,自然吸引了文人墨客的垂青。欧阳修大手一挥,留下“地灵草木得余润,郁郁古柏含苍烟”的墨迹。郭沫若游晋祠,叹曰“隋槐周柏矜高古,宋殿唐碑竞炜煌。”只要稍加排辈论资,晋祠的虬根茂叶排在大殿碑刻之前,实在是太自然的事情。圣母殿北侧的齐年柏,树龄已三千载,仍须髯苍翠,龙蟠虬结,只是多了些佝偻身段,呈半倒伏状。偃卧的主干下方,有一个巴掌大的椭圆形树洞,里面有一个树节,很像一只眼睛,俗称“龙眼”。用手触摸,十分光滑而带有清凉感。
东岳祠西南隅,还有株长龄柏,树龄复为三千岁。“乔枝耸干,根如铜铸。半枯半荣,宛若团鹏”,乡人多称该树枝干形态具“十二生肖”像。
除此以外,园内还有两株隋槐,或错根成刀,或蟠枝如蛟。遥观垂迢,似着飞鸟。不声不息,却闻龙吟。冠大如盖,树影日行百米。团根复节,古来几段传奇!
天下行书,以王羲之《兰亭集序》为最,而其摹仿者,唐王李世民手书之《晋祠之铭并序》次之。
李渊本是隋末太原留守,封唐国公。趁天下大乱之机,李氏父子起兵讨隋。起兵前,李渊曾带儿子到晋祠祈祷。第二年,果不其然攻破长安,建立大唐。坐稳江山后,为报唐叔虞之神恩,李世民特立碑存正。
这块石碑是中国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行书碑,也是目前唯一传世的唐太宗李世民书法真迹碑刻,素有“中国第一通行书大碑”之称。李世民酷爱书法,对王羲之父子的行书尤其爱慕,凡二王之作,能收尽收,还以《兰亭序》作为自己的陪葬。《晋祠之铭并序》即太宗摹仿王羲之而写就,全篇洒脱飘逸、笔力遒劲,三十八个“之”字亦无一雷同,蔚为大观。后人认为《晋祠之铭并序》可与《兰亭序》媲美,二者并称天下行书的“双璧”。
晋祠有泉,春水微漾,夏水激昂,秋水汩汩,冬水端庄,谓“难老泉”,一胜境也。更有趣的,这水四季恒温,经年不变。《山海经》中,有“悬瓮之山,晋水出焉”的说法,暗示这难老泉即是晋水源头之一。李白绣口吐出“百尺清潭写翠娥”,若不是难老泉吞吐不息,晋水定然不会有如此气量。想来,这泉实在是很老了,老得能将字句熬成史书,嫩芽熬成秋黄,清泉熬成汪洋。
这汩汩清泉,还有个“饮马抽鞭”的民间故事。说晋祠之北有金胜村,村中有一贤淑女子柳春英,受婆婆虐待,每日长途奔波去打水。一日归,遇一老翁讨水饮马,虽身心疲苦,善良的柳春英还是将水全数奉予。那老翁却是仙翁,赠女子马鞭一条,置于缸中,抬鞭则泉涌始终。乡民大喜,纷纷前来打水喂畜浇田,成就三晋良田万亩。后来,晋人给柳春英盖了水母庙,尊称“水母娘娘”。独坐殿堂的圣母邑姜,从此多了位功德颇高的邻居。
据说,这水母庙在过去香火颇旺,尤其是农历六月十七水母生日这天,更要举行盛大的庙会,风头不要说唐叔虞,就是圣母邑姜休想抢过。
想来,作为生民立命之本的水,千百年来灌溉沐涤,给了三晋活力。而圣母娘娘的容颜早已成水镜吴花,渐渐模糊。
因此,当我近些年重游晋祠,目睹千年长涌的难老泉竟开始枯涸,实在有些不肯置信。问这山,山似黑练,千百年不殁分毫。问这树,亭榭轮转,而发梢常青。可这水,怎么就怯怯地凋零了、干枯了呢?
西周至近代,两千多年时间,在鱼沼飞梁上挤成一团。即便是现存的建筑遗存,也横跨宋元明清至民国将近千年之久。对于在笔尖上编织风景的文学家,这或许是试卷上最后的一道大题。
然而这张试卷,早在千年以前就被陆续作答过了。李白寄游晋祠,吟出长诗《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对晋祠的赞美毫不吝啬:“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萧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欧阳修一句“并人昔游晋水上,清镜照耀涵朱颜”,把晋祠妆描成流水般跳脱的春日少女。
建筑学伉俪梁思成与林徽因这样评价,“一进了晋祠大门,那一种说不出的美丽辉映的大花园,使我们惊喜愉悦,过于初时的期望。无以名之,只得叫它作花园。其实晋祠布置又像庙观的院落,又像华丽的宫苑,全部兼有开敞堂皇的局面和曲折深邃的雅趣,大殿楼阁在古树婆娑流池映带之间,实像个放大的私家园亭。”
由此可见,晋祠之胜,不在一处,而是山灵水秀、树贤屋淑的大和谐。当代著名作家梁衡在游览了晋祠之后挥笔写下:“晋祠的美,在山,在树,在水。”这里倒真的像个大花园了!屋瓦亭榭,阡陌纵横,飞水流树之境界不输任何江南园林。
然而,这里也有刘禹锡“吴苑晋祠遥望处,可怜南北太相形”的一声叹息;有令狐楚“不立晋祠三十年,白头重到一凄然”的不堪重用;有李时“问开花高山,晋祠流水,谁是知音”的咏畅怀襟。天子、诸侯、官宦、侍佣,一不小心就写就了一园子的百态人生。教人流水春花,也该许人畅叙幽情,或是一抒胸懑。一花,一草,一水,一山,都不过是心之所思,目之所往。
晋祠之胜,胜在山水,在建筑,也在人心。